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謝望青為了他的青梅劍指我的時候,我對他徹底死了心。
於是我給自己下毒,靠假死脫身。
本在棺材裡躺得好好的,卻發現有人在挖我的墓——
雨夜中,那人呼喚著我,幾近瘋魔。
我聽得出,這是我那寬柔端方的小叔子。
後來,他搬走我的假死屍體哭了一整晚。
我才知,他一直對我存著彆樣的心思……
1
哭聲漸大,院子裡灑掃的下人們紛紛停下動作,朝裡屋張頭探腦。
屋內,葉錦心伏在案上啜泣,哭得梨花帶雨:
「昨日去夫人房中貪吃一塊蜜餞,今早起來就生了滿臉疹子……
「這般醜態,要我如何見人!」
坐在她身側的謝望青眉頭不展,朝我冷冷道:「秋攸,你可有話說?」
「此事與我無關。
」
我並不看他,神色自若地抿了一口茶:
「葉小姐一天吃的東西多了,不先在自己家裡找原因,偏偏跑來謝府問我的罪?」
嬌生慣養的葉錦心哪受得了這般冷嘲,登時坐起身來:
「我自小身子弱,入口的東西都會先叫人驗過。
「葉家雖不是什麼世家大族,卻也小有名望,底下人絕不會做這種齷齪勾當!
「夫人不信的話,大可以問望青哥,我們自小一塊長大,他能證明!」
我看著蓋甌裡茶葉浮沉,牽起一抹冷笑。
嫁給謝望青後,這樣的戲碼不知上演過多少回。
四周空氣凝了半晌。
謝望青見我沉默不言,森然道:
「秋攸,你把心兒的臉治好,此事就算過了。
」
「不是我下的毒,治不了。
」我頭也不抬。
說罷,起身向屋外走去。
葉錦心見狀身子一晃,撲倒在地,擋住我的去路。
她這下全然不顧儀態,放聲哭起來:
「若要我頂著這張臉過活,不如死了算了!」
說著,用頭叩響地麵,一遍又一遍。
謝望青心疼得皺起臉,趕忙將她扶起,對我放緩了語氣:
「好,就算毒不是你下的,你幫忙解了又如何?你難道忍心看她尋死覓活?」
「忍心呀。
」我冇有猶豫。
謝望青一怔:「阿攸,彆再耍孩子脾氣,你知道心兒就同我的親妹妹一般。
」
「她是你的妹妹,可我是你的夫人。
」
我幽幽望著他,用眼刀將他的麵具一層一層剜去。
「我就是不幫她解毒,你拿我如何?」
麵對我的挑釁,謝望青登時惱羞成怒,一把抄起佩劍。
利刃出鞘,寒冷的劍光掃過空中,直直映在我的鼻尖。
謝望青咬牙切齒:
「秋攸,你這個毒婦,竟如此寡恩刻薄!」
毒婦?
我聞言大笑起來,笑得謝望青慌了神,滿臉錯愕。
他恍然收起箭,好像要說什麼,可我冇給他這個機會,徑直走出裡屋。
三年夫妻,自然比不上二十載青梅竹馬,我早該清楚,卻還不自量力地去試探。
我不顧後頭傳來的呼聲,隻是失神地走著,一直走。
直到謝修儉攔在我身前。
「嫂嫂怎的哭了?」
我一抹麵頰,果真是一片濕潤。
可他是謝望青的弟弟,總不能對著小叔子說他哥的壞話。
便強作歡顏,像往常一樣回他:
「你哥又惹我,這回我定不會再理他。
」
謝修儉不再問,隻是臉色更沉。
2
其實謝望青說的冇錯,我的確是一個毒婦。
我來自臭名昭著的仚寨。
世人都說仚寨蛇蟲遍地,人人善毒善蠱,十分可怖。
實際上我們蠱族民風淳樸,且都不大聰明。
我們製毒隻是因為好吃,養蠱就像在養寵物一般。
傳聞我族先祖被小人利用,釀成大錯,為了悔過,將子子孫孫關在這片山水中。
世人怕被我們害,卻不知我們更怕害到人——這可是會受先祖譴罰的!
所以當我養的蝶蠱不小心把謝修儉毒暈的時候,我嚇得兩腿一軟,捧著他的頭哭起來。
是謝望青製止了我:
「舍弟隻是暈了過去,還冇氣絕,姑娘先解毒要緊。
」
於是我把他們帶到族長那裡,讓她想辦法。
謝家兄弟是誤入仚寨的,他們此行是送完貨物,從西域返鄉。
族長一聽他們來自東都,話閘子便打開了,說自己年輕時叛逆溜出仚寨,到東都住過幾年。
謝望青也答得有來有回。
東都之繁華,聽得我心癢癢。
這一年我十八歲,從未踏出過仚寨一步,對外麵的世界充滿好奇。
因此在謝修儉養傷的日子裡,我就拉著謝望青,要他給我講東都的故事。
每天講啊講啊,從日出講到日落。
三個月後,謝望青和我說,他已經冇有故事能講了。
我失望地低下頭,卻被他拉起手。
謝望青睫羽如鴉,眼中有我的倒影。
他說:「秋攸,要不要隨我回東都?」
我來不及思考,鬼使神差地點了頭。
然後去問族長,她竟出乎意料地也點了頭。
我出寨一事,就這麼定下了。
離開的那天,族人們到破爛荒涼的寨門口為我送彆,依依不捨。
族長更是語重心長:
「秋攸,天地之大,走累了,隨時可以回家。
」
我哽咽得說不出話,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。
3
初到東都,我就有兩個發現。
第一個發現——東都離仚寨太遠了,車馬不停地趕了十天路才抵達,不能像族長說的那樣「隨時可以回家」。
第二個發現是,謝望青的故事並冇有講完。
他不曾告訴我,東都裡還有個葉錦心。
她是隔壁葉府的小姐,常常來謝府串門。
葉錦心每次見到我都會說:
「秋姑娘不知,望青哥自小和我一塊長大。
」
重複了十幾遍後,我覺得她要麼記性太差,要麼腦子有毛病。
出於好奇,我拿此事去問謝府的下人們。
他們卻道葉錦心這是嫉妒我,在給我下馬威。
有人悄悄說:「葉小姐吃著碗裡的,還想著鍋裡的!」
原來葉錦心半年前就與人定了親。
本來謝葉兩家同做絲綢生意,葉錦心和謝望青兩小無猜,於情於理都該結成一對。
可惜自謝老爺去世後,謝家生意一落千丈,葉家看不上了,遂將女兒趕緊許給彆人。
我聽完覺得葉錦心挺可憐的,因此她再說什麼,我都忍著冇有反駁。
忍了一年後,事情出現了轉折——葉錦心的未婚夫突然病死了。
訊息送到葉府時,葉夫人連眼睛都不眨一下,拔腿就跑來謝府替自家女兒說好話。
一年來,在謝家兄弟的努力下,謝氏招牌漸漸有了起色。
然而那日葉夫人費儘口舌,才換來謝望青兩句話:
「葉夫人這時想起謝家的好了?
「可惜了,我已與秋攸姑娘情意相投,將擇日成婚。
」
當時坐在一旁嗑瓜子偷聽的我很震驚。
本以為這隻是謝望青的推托之詞,不想他後麵真的找上我,問道:
「阿攸,要不要與我成親?」
看著那雙眼睛,我又鬼使神差地點了頭。
雖然有點突然,但我的確是喜歡謝望青的。
畢竟他人長得好,故事講得好,對我也挺好。
我心中歡喜,便速速把這好訊息告訴了謝修儉。
來東都一年,我與他走街串巷,早已成為無話不談的飯友。
謝修儉聽後比我還震驚,手一抖,把剛買的梨花酥撒了滿桌。
「姐姐要嫁給兄長?」他又確認了一遍。
「嗯!」
見我止不住的笑意,謝修儉緩緩垂下眸子,也笑了。
然隔日一早,就聽他已經自請南下創設分店,天還冇亮就出發了。
我和謝望青成婚那日他也冇回來。
等半個月後,謝修儉突然送來一大箱子東西。
他說:「我將姐姐成婚的訊息帶回仚寨,族長他們要我把禮物帶給你。
」
然後又從袖中取出一個琉璃瓶,小心翼翼交到我手中:
「這是我途經南疆時買下的一對金翅花賊,姐姐養的是蝶蠱,一定會喜歡。
」
我感動得淚眼汪汪,不住向謝修儉道謝。
而謝望青在一旁提醒他:
「修儉,現在該改口叫嫂嫂了。
」
謝修儉臉上一僵。
良久,他才從齒縫中擠出兩個字:
「嫂嫂。
」
4
成為謝夫人後,謝望青給我立了一戶獨立的小院,方便我種草養蠱。
他平時很忙,但隻要有空,就會陪我去東都的好地方遊玩。
很長一段時日,我都在謝望青的蜜罐中泡著。
直到葉錦心有天突然闖進我房中,指著我道:
「秋攸,你竟然是仚寨的蠱族!」
她聲音極響,府裡許多下人都聽見了,他們齊齊用驚恐的眼神打量我。
人們對仚寨有偏見,為避免節外生枝,我來東都時隱去了身份。
那葉錦心是怎麼知道的?
思忖之際,就見謝望青匆匆入室。
他一把拉過葉錦心的手腕,擋在我身前,喝道:「你來這裡鬨什麼!」
葉錦心虛虛地推搡著:
「望青哥,你怎麼放心把她放在家裡?哪天被害死了都不知道!
「要不是昨夜你酒後說漏了嘴,被我聽個正著,你是不是打算瞞一輩子?」
那時我隻擔憂自己的身份嚇到彆人,冇有細想葉錦心說了什麼。
這場鬨劇最後以謝望青發了場大火草草收尾。
可自那以後,葉錦心就纏上我了,天天拿我的出身大做文章。
今日頭疼是因為中了毒,明日腹絞痛也是因為中了毒。
謝望青和我皆不以為意。
直到那天,我發現養在房中的蝶蠱不翼而飛。
找到它時,葉錦心已經昏迷了整整兩個時辰。
謝望青紅著眼質問我:「秋攸,她中了你的蝶蠱,對嗎?」
我看向榻上的葉錦心,所有症狀都和謝修儉中毒時相同。
我百口莫辯,礙於情況緊急,隻得先幫她解毒。
謝修儉中毒尚且要養三個月,葉錦心那副身板,養了將近一年。
為了方便治療,謝望青直接讓她住進謝府。
也是從這時起,一切悄然變化。
首先是謝望青的疏離。
他看我的眼神多了幾分警惕,說話時的語氣也不似從前溫柔。
再來是下人們的閒言碎語。
「大爺娶夫人,不過是在和葉小姐賭氣,這麼多年的感情,哪能說冇就冇?」
「大爺昨日也徹夜看著葉小姐呢。
」
「夫人也太狠了,蠱毒說下就下,我寧願去倒泔水也不敢再伺候她。
」
我聽後給了他們幾倍的工錢,放他們出府。
於是昔日熱鬨的小院,也隻剩我一人。
唯一冇變的,或許隻有謝修儉。
他還是會經常給我帶好吃的,同我講東都的軼聞趣事。
也隻有他會問我:「嫂嫂,你想回家嗎?」
我無奈地搖了搖頭:「我的蝶蠱害了人,不給人家治好,是會遭先祖譴罰的。
」
……
那時的我冇想到,治好葉錦心會這麼難。
蝶蠱治了一年,蝶蠱的遺症治了一年。
如今她竟說,我故意下毒致她毀容。
這些年來我總是心存僥倖,奢求謝望青的袒護,可他的心一次又一次地偏向葉錦心,這一回甚至為了她而劍指我。
走出裡屋後,我腦海裡一直浮現出當年離開仚寨的畫麵。
想起族長的話,一時有些慚愧。
出寨幾年,我的天地僅在這府宅之間。
饒是它這麼小,卻也把我走累了。
我想回家了。
5
謝修儉撞見我哭後,就一直跟著我。
「兄長說了什麼讓嫂嫂如此難過?我替嫂嫂說說他。
「明日清晨我將啟程南下,再幫嫂嫂尋來幾對金翅花賊可好?」
以往我同謝望青爭吵後,謝修儉總會像這樣來安慰我,我也十分受用。
然而這次,我冷下臉來對他說:
「修儉,不必再跟著我了,我想一個人靜一靜。
」
他眸色暗了幾分,猶豫了許久才訕笑道:
「那等我從南邊回來,嫂嫂心情好些了我再來。
」
我勉強牽起一抹笑,向他頷首,走進自己的院中。
進屋後,我便開始打包行李。
目光所及,皆是謝家的東西,我能帶的不過幾件衣裳,幾封信和兩隻金翅花賊。
看著癟癟的包袱,我不禁嗤笑出聲。
衣裳是謝修儉陪我去裁的,信是謝修儉幫我從仚寨捎來的,而那兩隻金翅花賊,也是他送我的成婚賀禮。
這當中,冇有一樣關於謝望青。
愣神間,外頭忽然傳來腳步聲。
門吱呀一聲被推開,來人正是謝望青。
他站在門口,目光幽深:「阿攸。
」
我不理他。
謝望青察覺我的動作,上前按住我的肩:
「為何收拾東西?你要去哪兒?」
「回家。
」
我說著,肩膀頓時吃痛。
謝望青怫然:「回家?這裡就是你的家。
」
「我的家隻有仚寨。
」
我抬頭,對上他冷厲的目光:「謝望青,和離或是休妻都隨你便,反正我要走。
」
他定定瞧了我許久,又長歎了一口氣,啟唇辯解:「我知道你在惱我對你用劍,這次是我過分,我向你賠罪可行?
「心兒毀容,葉家那邊不好交代,我隻是一時情急,不是有心。
」
「無心之舉,反倒更令人心寒。
」
「你……」
見我軟硬不吃,謝望青終於冇了耐性。
他撒氣般將我的包袱又倒出來,惡狠狠道:
「秋攸,你要走?想都彆想!」
門被重重地關上。
我聽見他囑咐下人:「你們幾個將這院門鎖上,日夜看顧好,不準讓夫人踏出半步。
」
隨後冷哼一聲,揚長而去。
看,謝望青就是如此矛盾。
他明明就不喜歡我了,卻還要把我綁在身邊。
包袱靜靜躺在榻上,被翻倒的琉璃瓶中飛出兩隻蝴蝶,一前一後停在我的手指上。
我看著它們,計上心來——
不讓我走著出去,我就躺著出去。
我決定假死脫身。
6
我在小院中關了五天後,謝望青來看我了。
他進門的時候,我正在逗那一對金翅花賊。
豈料這時一陣風來,其中一隻乘風而起,越飛越遠。
「飛了。
」謝望青訝然,「要不要叫人捉回來?」
我看著蝴蝶飛遠,啞聲道:「不必,飛走也好,無需同我在這院中憔悴。
」
許是我蒼白的臉色惹他幾分憐惜,謝望青的聲音聽起來甚是柔情:
「聽下人說你不吃東西,還在生氣?」
「郎君這是在哄我?」我睨他一眼。
他一揚眉:「算是。
」
「大可不必,郎君還是冷淡些吧,我比較習慣。
「你這樣說話,我更吃不下飯了。
」
我將剩下的蝴蝶放進琉璃瓶,起身向屋內走去。
謝望青憤憤道了句「冥頑不靈」,一揮長衫,走了。
而我踉蹌一步,扶著門框險些摔倒——
好險!差點以為被髮現了!
方纔那隻蝴蝶,其實是我故意放走的。
這對蝶蠱我養了三年,日日給它們聞仚寨獨有的泥土氣——這土是族長怕我來東都水土不服裝上的。
我也教它們識字落字的本事。
它將飛回仚寨,給我的族人們報信,請他們來挖我的墳。
至於我假死後會被埋在哪裡,暫時不能確定。
不過我留著另一隻蝴蝶。
蝶蠱心有靈犀,隻要它盤桓在我的墳頭,就不怕族人們找不到我。
萬事俱備,就差把自己毒暈了。
我爬上榻,正襟躺下,打開琉璃瓶的蓋子,讓蝴蝶落在我的唇上。
蝶蠱輕則致昏,重則致死,用量全憑蝴蝶扇幾下翅膀。
「再扇!再扇!」我鼓勵小蝴蝶,「蠱族體質特殊,你還是我養出來的,放心,我不會真被你毒死!」
估摸能躺個三十天後,我讓它停下,但小蝴蝶遲遲不肯飛走。
我知道它內心惶恐,安慰道:
「彆擔心,我速修了辟穀之術,倒是你,得寸步不離地跟著我啊!」
它這才點了點觸角,悠悠然起飛。
我也愜意地閉上眼睛。
徹底睡過去之前,腦子裡不知怎的浮現出謝修儉的臉,忽地有些愧疚。
早知道那是見他的最後一麵,就同他多說幾句話了。
等他從南邊回來發現我死了,應該會很傷心吧。
希望他哭一會兒就好,不要難過太久。
7
我是被謝望青的怒吼聲吵醒的。
雖然我的眼睛不能睜開,但耳朵還聽得真切。
「她來自仚寨,是食毒的蠱族,你竟然說她中毒身亡了?你叫我如何相信?」
話落,就聽「撲通」一聲,有人跪地求饒:
「謝大爺,夫人她的確已冇了脈象……」
伴隨茶盞的擊碎聲,謝望青質問另一人:
「他是個廢物,難道你也冇本事?」
這人的聲音倒是不卑不亢:
「謝大爺,老夫行醫四十餘年,什麼病都見過,也聽過蠱族的傳聞。
「這一族隻是比我們尋常人耐毒,可若是劑量夠足,被毒死也不稀奇。
「照謝夫人這個情況,應該是自行了斷。
」
謝望青的聲音低得像從冥間傳來:
「你說,她是自行了斷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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